〔摘要〕謝晉是我國的著名電影導演，他在“第三代”導演中起了一個核心作用。他的晚年雖然孤獨、凄涼，但對電影藝術，尤其是對家人，十分熱誠、摯愛，十分動人。

　　〔關鍵詞〕外國文學評論,第三代導演,謝晉,《琴橋悠悠》,謝衍阿四

　　到今年2014年10月18日，謝晉導演離開我們已經整整6年了，我跟他的交往歷歷在目，對謝晉導演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在心頭涌起―――

　　我跟謝晉導演的相識是在2002年，是我父親劉龍帶我去認識謝導的。見面的時候他們倆很有意思，兩個人的聽力都不好，都帶著助聽器，互相問寒問暖的，可事實上誰也沒聽見對方說的是什么，兩個人說的話根本對不上：

　　―――你好，謝導，我吃過中午飯了。

　　―――啊喲，你最近拍什么戲呢?

　　―――我一會兒還要出去，還要開會呢!―――

　　然后，他們兩個人都好像聽懂了，到臨走了兩個人說話都沒有對上一句。

　　不過說到我時，兩個人好像對上話了：

　　―――哎喲，這是我女兒

　　―――哎喲，形象挺好的，那她拍過什么戲啊?

　　―――啊，拍過什么什么……

　　―――哦，好好好，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下來

　　那時候我就把電話號碼留下來了，我后來也沒想過怎樣。因為謝導拍的每一部片子基本上都得獎，我看過他所有的電影，很崇拜他。我想能見到謝導演，已經很開心了。2003年，我在上海拍戲，在梅隴鎮我出門他進門，我看到他了，他拎著一個小兜，急急匆匆地往前走。我跟他打招呼，但我想謝導肯定不知道我是誰了，沒想到他說：啊，你好，劉藝同志，你好!你好!你最近在忙什么?

　　我說我在上海拍戲―――

　　拍電影還是電視劇?

　　我說拍電視劇。

　　他說你不能老拍電視劇啊，應該拍電影啊!當然拍好的電視劇還可以，如果不好的電視劇有時會毀演員的，要多拍電影啊，不要做金絲雀，不要作金絲雀啊!

　　我說，好好，我知道了，知道了!

　　相互告別后然后他又折回來：劉藝同志，你的電話號碼沒變吧?!

　　我說沒變沒變―――

　　好好好，再會再會!

　　沒有多久，謝導給我爸爸打電話，還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。我趕緊給他打電話，中間我們有過幾次接觸。當時他在拍《女足九號》，他找我去演其中一個角色，可是當時我所在的海政在排話劇，我已經接受了團里的演出任務，謝導的這部電影周期比較長，還要另拿出時間去鍛煉身體啊，踢足球啊，我沒辦法走開，就沒有能跟謝晉導演合作。

　　再后來，2004年他給我打電話―――劉藝同志，你好你好，我是謝晉啊，我有一部電影想請你來演。

　　我說好啊好啊―――

　　他立馬讓我去找他，說你先看看本子―――

　　我說好啊好啊。

　　我就去了，他把《琴橋悠悠》的劇本遞給我，我說很好聽的名字啊。他說這個本子很好，里面有一個角色，我認為寫的非常好，很適合你演，你先看看本子再說啊。你現在就坐在這里給我看。

　　我說拿回去看。

　　他說：不用拿回去，不用拿回去，就坐在這里給我看，你先看，好好看，我不耽誤你，我在旁邊先喝水，你好好看，我就坐在這個地方開始看本子，看完了，他問我：怎么樣?

　　我說挺好的。

　　他笑了：你演的這個角色挺好的吧?

　　我說，演什么角色啊?

　　―――我沒給你說啊，哦，田采華啊!

　　哦，田采華，我知道，就那個農村女孩子。

　　對，就是這個角色，我跟你講，這個人的形象我都設計好了，你知道是什么形象?我說我不知道。我告訴你，拍這個戲，你必須給我剃個光頭，你做好準備剃光頭，把頭發都剃光，只有中間留一撮頭發，像馬桶蓋的頭發。我告訴你，這是中國電影絕沒有的形象，你拍完這個戲你一定會火的，你就差這一部戲啊!我有些犯嘀咕，說這個頭型啊?

　　他說我給你講，在中國電影史上沒有出現過的，一定會好，他說我給你講這個戲啊，你必須要增肥，你現在不行，一個農村孩子不會像你這樣子的。你現在是嬌小姐，你一定要曬得黑黑的，這個角色的腳一定要粗，一定要粗，還要曬得很黑，而且這個角色是不穿鞋的。就在地上水溝里面踩水，踩石頭，光著腳走的，叫大腳田采華，你的腳現在不行，必須磨出繭子來，以后你在家里在不扎腳的情況下練著光腳走路，從今天開始你的工作就要開始做起來啊。

　　我說，喔，好好好好。

　　他說，告訴你，如果做的好，有獎勵。我說行。他又不厭其煩地說：我給你講，要增肥啊，不要為了漂亮，要為了心中的角色懂啊!

　　我說我知道了，就這樣我拿著劇本回家了，我去找我爸爸，跟爸爸講了基本的情況，問爸爸怎樣弄?我爸說聽導演的，增肥，曬黑，到門口曬太陽，干活，就像一個農村丫頭那樣兒。我說還要剃光頭呢?爸爸一點也不驚奇：剃光頭怎么了，多好的一個人物形象啊!為什么不剃?剃!我說那怎么見人啊?父親很嚴肅地：什么叫怎么見人啊?這是一個你的形象，永遠讓老百姓記住的是形象，多好啊，我認為導演這個想法，這個創意好!說明導演覺得你已經行了，你已經行了!

　　聽了爸爸這個勸我覺得真的是很好的，我就開始每天讀劇本，開始進入這個角色的狀態。曬太陽、干活、赤腳走路。大概可能有半個月的時間，謝導來電話了，讓我到他那去找他。我一進門謝導就拍起手來，劉藝同志，你變了，我給你先鼓掌。你變了，胖了，曬黑了。讓我看看你的腳，腳不行，你的腳不行，起碼你的還沒有繭子，但是你今天黑了，我還是要表揚你。他打開他的小箱子，從箱子李拿出來一個包著圍巾的盒子說：這條圍巾是我到日本時高倉健送給我的。高倉健送給我兩樣東西，一個是我手上帶的牛角，一個是這條紅圍巾，牛角我帶著，紅圍巾送給你。

　　接過圍巾我特別開心，我能感覺到他對一個演員的愛護，他看見你為了這個角色的一點點努力和小小的進步，他為你高興。他對工作的執著體現在這點上了，實際上他早就進入這個狀態了，他一直在醞釀他心目中的田采華。這次見面他問了我的創作履歷，我說到1994年的時候，我特別忙，一年拍了93集電視劇，93集的戲，連軸轉，回北京一共才待了3天。1995年我上軍藝了，一上就2年，再出來的時候等于新演員，從新再來，當我重新再來的時候，2000年我拍戲又累病了，又是二年沒拍戲。兩年沒拍戲，又等于重新再來，又是一個新的起點。 　　不要說兩年一年，兩個月不見面搭臺子的就把你忘掉了，而我永遠慢了兩個兩年，這就是四年，重新再來跟一個新演員差不多―――謝導把眼鏡摘下來特別遺憾的看著我說：你可惜了，你不該讀這個書，他說你要知道，那是你最好的年齡啊，你最好的年齡，在熒幕上你最可愛的形象，你浪費了!你在拍戲的時候也等于在讀大學，你上的是社會大學，這比你讀很多書都有用，你在鏡頭面前實踐了，多么寶貴的兩年啊。你知道一個女演員有多少四年?四年最美的青春啊!他說你這么好的形象真可惜，他感嘆了很久?說你這部戲好好演，好好拍，你是一個大演員，大明星的料，你好好演戲，你好好演，像你爸爸一樣一步一個腳印，重新再來，你不要怕，你可以演老年，可以演中年，重新再來，我說好，我說這句話對我受益很大，我一輩子都忘不了!

　　當時挺讓我震撼的，因為沒有人給我講過這樣的話。除了我父親我媽媽，替我這么著急的，這么上心的，就是謝晉導演。，他真是著急，替我難過，真的替我惋惜，那種真誠我感受到了。這是我長這么大，沒有碰到過的。謝導對我真的非常好，就象一個父親對女兒一樣，無比地關心，無比地照顧。

　　沒過多久，他又一次跟我談劇本，念里面我的臺詞，他讓我把劇本的第四頁的第三行拿出來看，我拿出來看一看我的臺詞，他記得這么清楚，實際上這個劇本已經在他的腦海里倒背如流了。每一個字每一行他都知道是誰的臺詞，說些什么話，他都記得。我在他面前讀完劇本，他評價說你讀的還不錯，比我想像中的好，但是還沒有達到要求。我理解你，因為你不是那個年代的，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年代是怎么回事―――當他認為你不理解那個年代的時候，他會以他的故事，他知道的，他經歷過的來告訴你。他給我講了很多那個年代的故事，和他家里的一些事情，他講這些是為了讓我更好的完成這個角色，那段時間，我是非常受益的―――最后那部戲因為一個演員的問題，還有一個是耽誤了一個周期，沒有拍成。以后每次看到謝導，謝導都跟我說，劉藝我欠你一部戲，我一定補償給你，我一定補償給你!

　　我說，其實你不欠我這部戲，你給我上的課，給我講的人生道理，等于又拍了一部好戲，我得到的東西太多了，你給予我都這些東西，比我拍多少戲都有用!

　　謝晉導演有兩個智障的孩子，這是他從不避諱的。

　　我覺得讓我感動的是他們之間濃濃的父子情。阿四是謝導心里的一個寶貝疙瘩，他工作比較繁忙，經常出差在外，顧不上照顧他們，阿三去世后他對阿四更加疼愛了。他一旦有時間，肯定很顧及這個孩子。就是他年紀大了，他把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阿四身上，對他這個孩子的情感更多了，謝導給我們說，他晚上吃飯特別簡單，就是八寶粥，雜粥，這雜粥誰做呢?阿四做，阿四弄了一個個小瓶子，這個放大米，那個放小米，那個放紅棗，那個放紅豆，阿四是一把一把都放在鍋里，給他爸爸煮稀飯，煮好了稀飯給他爸爸拿過來，爸爸吃飯了，他這個粥是阿四給我做，所以我覺得謝導每次說起阿四也好，說起誰也好，我也覺得很感動。每次見到謝導，我都問他阿四好嗎?他說阿四很好，阿四挺好的，他這兩天可開心了，阿四身體還不錯呢，就每次提到阿四他都挺開心的―――他說到阿四特別喜歡他的謝衍哥哥―――謝衍哥哥是謝導唯一健康而且有成就的孩子!因為阿四呢，有一些身體問題，阿姨不能給他洗澡，謝導呢，年紀大了，謝導的夫人徐阿姨年紀也大了，也不能給他洗澡。因為他身上癢，他就老在椅子上這樣蹭蹭蹭，后背癢，他就盼著他哥哥回來，因為他哥哥可以給他洗澡，只要他身上一癢，他就拿著毛巾，拿一塊香皂在樓梯那等著，等他哥哥回來，他哥哥一回來他就很開心，一直高興的叫，哎呀哥哥回來了，哥哥回來了，他哥哥就帶著他到澡堂里洗澡，給阿四搓背，一點一點搓背，能搓出很多泥來，完了回到家他就特別高興，特別特別開心，

　　我覺得謝導兒子謝衍的去世對謝晉打擊非常大，是致命的打擊。我沒有見過謝衍哥哥，我只是聽謝導說他的兒子特別懂事。實際上我覺得謝導晚年辦明星學校，拍片，可能都是謝衍哥哥在幫助他，因為他到晚年之后最大的寄托可能就是謝衍哥哥，能幫助他完成很多他不能完成的工作。因為他畢竟年紀大了，體力不如以前了。

　　謝衍哥哥一直在幫助他，替他默默的在做一些事情。當謝衍哥哥出事的時候呢，我和我爸爸都給謝導打了電話，想安慰安慰他，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老人這么無助的聲音―――

　　我說你好嗎?

　　他說我不好，我一點也不好!我有四天沒有睡覺了。我睡不了覺，我吃不下飯，我難過，我心里特別特別難!這句話他重復了很多遍。他說謝謝你記得我，謝謝你給我打電話啊，謝謝你啊，我特別謝謝你。

　　沒有說別的，就重復這些語言，他那種無助讓我心里特別特別難過，因為在我心中謝晉導演是一個特別要強，特別堅強的一個人，但在這個時候，我認為他真的已經崩潰了，精神支柱沒了。實際上那時候我就覺得，不知道他能不能過這一關，能不能挺過來?我從心里默默地為他祈禱，希望他挺過來。我認為人不怕在年輕遭遇什么，到晚年，有個圓滿的家，有下一代，有幾個孝順的孩子在身邊圍著，這是最幸福的。但謝導最后他不幸福，他沒有，他失去得太多。我覺得他真的什么都明白，他想要強可他沒有地方要強啊，所以我覺得謝衍哥哥的去世，對他的打擊是非常致命的。

　　謝導在他兒子離世兩個月后突然去世，我覺得特別突然!我想起我和導演在一起研究劇本，討論角色的點點滴滴，他給我的東西很多很多。雖然交往時間并不很長，但是得他給于我的，是用語言沒法形容的，那天在追悼會上，我還沒進去的時候就開始渾身發抖，我一直抖個不停―――我和爸爸、奚美娟一起去的，我拉著奚美娟姐姐的手，身體一直在抖。我不是害怕，但一直在抖，一直在抖。我拿著花走到他的遺體旁的時候，真的是手腳冰涼，我覺得心里特別特別難過，我不希望他以這樣的方式，以這么快的速度離開我們，我們真的沒有一點心里準備。我感受到的是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導演，老百姓有這么多人喜歡他，這么多人來送他!

　　我覺得他最大的遺憾是他到了晚年，他沒有電影拍，他給我說過的《琴橋悠悠》、《拉貝日記》、還有《江湖記》這三個劇本，他都沒有拍成。都是苦于沒有資金，我覺得現在好像比較市場化了，但謝導不商業，他是全身心地投入，就想把戲拍好，不想別的。然而現在這個年代，在你拍戲的同時投資方還要把錢收回來，所以說在這個問題上，他可能跟現在這個社會有些脫節，所以說他很遺憾……

　　在參加完追悼會的時候，我在日記里已經寫道：謝晉導演，我知道你沒有走，你就在我們旁邊，我雖然看不見你，但是你能看到我們在做什么，你是我們所有人心目中最好的導演，也是最好的父親。如果有天堂的話，你就去吧，朝著有陽光的，最亮的地方走。有亮的地方那才是天堂，去那里找你想念的爸爸媽媽，還有謝衍哥哥，還有阿三，他們在那兒等你呢，他們想和你說一些你拍過的電影―――你去和他們團聚吧，那是最溫暖的地方，這是我最想跟謝導說的話。

　　今天我最想對謝導說的是，您沒有離開我們，您始終活在我們心里……

　　安息吧，謝導!